如欲相见,便唤我名。

长安忆

长安城里升道坊中,靠着坊南角,有一简陋三间房住宅。那是从前我和婆婆居住的地方。

 

每当飒飒秋风起时,婆婆总会缓缓搬一把矮凳,坐在门前柳树下,整日整日的沉默不语。偶尔看见门前跑过一溜大笑嬉戏的垂髫小儿们,额间的皱纹便微微舒展开来,露出一个如落日般倏忽而逝的笑。

 

其余时候,她总是在昏睡中。昏沉时,日夜似乎对于她来说并无分别,除了让岁月刀剑在她脸上割下了一刀又一刀的深深痕迹。

 

平日里,婆婆并不如何跟我说话。大多时候,她只默默看着我在鸡舍中忙来忙去,鸡毛翻飞里,我也无暇顾及她。不过每到中秋佳节时,当风送桂花香来,也捎上了远处东市中洋溢的脂香笑语时,婆婆便会跟我一起坐在柳树下望着门。

 

大约候上半个时辰,便会有三人来叩门,手上往往拎着些宵夜小食。门开时迫不及待阔步而来的那人,大须铜铃眼,土黄常服,笑声震得家中土墙一阵阵抖灰。婆婆叫他铜铃。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双妙龄女子,分别名为云英与云杏。云英头裹幞头,身着窄袖胡服,脚踏乌皮靴,长眉斜飞入鬓,有些像话本里的巾帼女将。云杏往往着大袖曳裙,曼曼而来时,微扬的裙角边绣着的缠枝杏花袅袅攀上纯白色的袒领服,酥胸与月光一色。

 

三人一落座,便会开了酒封,摆上一盘香气四溢的热乎芝麻炊饼,一盘清爽可口的槐叶淘,虽然三人并不多聊,气氛却是无比祥和的。而后三人便倒给我一杯,看着我喝下。那酒我说不出是什么味道,只觉得气味有些腥意又带着辛辣芳香,闻起来并不舒服。然而喝时,一口下去整个人都暖洋洋的,似是春日在家中柳树下,暖风熏熏中一晃神便睡着了的甜蜜口感。

 

是以每次我一觉醒来,都是天光将亮之时。三人早已不见踪影,婆婆也仍在昏睡中,只有院子里残余的丝丝酒香提醒我,昨夜发生的并不是一场迷梦。

 

我也曾旁敲侧击问过婆婆,那三人到底来此为何?婆婆只淡淡一笑,总不回答。我还试过当夜便拒绝喝那一杯酒,然而当四双眼一直看着你不说话时,我总敌不过那种压迫。

 

渐渐的我也再不问了。左右喝了这么多次,也没见有什么不对的地方。婆婆当初既然救了我回来,我便应当报答这恩情。虽然我不记得自己来处,但也并没有什么想法去探寻,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要随遇而安。往事就让它过去。

 

日升月落,一晃儿五年逝去。今年的秋日格外的冷,把家中仅有的布袄裹在身上,也无法抵御透骨冷意。中秋来时,星辉黯淡,叩门声和从前一样准时响起。开了门之后,却只有铜铃和云杏走了进来。两人带来的只是一坛熟悉的酒,铜铃眉间沉重的皱纹,和云杏看向婆婆的愤恨目光。

 

我将柳树下木桌擦净之后,三人围坐桌边,未发一言,只有冷冷月光落在暗淡的木桌上,像鱼死时的眼白。婆婆终于开了口,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伤心的样子。她颤颤地问道:“文英…她去哪了?”

 

铜铃还未开口,云杏一下子站起来,看起来柔弱的手臂“嘭”地一拍,就将桌子拍得从中裂开了一道长痕。她有一双秋水眼,以往每次来时都温柔得透着波光。如今那秋水全凝成了两块寒冰。

 

她指着婆婆,尖声质问:“你问她去哪?你从来都不管我们,现在来做什么假惺惺的问候?天底下如何会有你这样狠心混沌的娘亲,抛下自己的夫君与一双女儿不顾,更是忘恩负义,不顾念夫人对你的照拂!不忠不慈,我真恨生而为你的子女!”

 

铜铃一巴掌扇到云杏脸边,力道大得让她的脸猛地朝右一偏。云杏伸手掩面,咬牙不语,滚烫泪珠一串串滚下。我从没见过铜铃不笑的时候,应该说每次来到这儿,这粗犷汉子都是豪爽开怀的样子。如今他的胡须在肃杀秋风中抖动不停,他看着自己的右手,低头狠狠捶向木桌,沉沉说:“年初,英儿从尚书右丞府中见到了薛瑶英,她成了那贼子的小妾,活得风生水起。英儿气不过,三番两次试着置她于死地,被…被乱棍打死了…阿铃,我…我拦不住她,是我没用!”

 

铮铮男儿铁骨,讲到伤心处,却也泪流满面,双眼泛红地看向婆婆。

 

婆婆怕是猜到了结局,蓄着许久的眼泪缓缓流下。她的目光扫过悲痛的铜铃,以及怨恨的云杏,落在了我身上,那是从未有过的,郑重而又痛苦的审视。

 

“姐姐…姐姐!我是不是做错了…当初你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,到底是不是啊姐姐…”

 

她喃喃自语,额间皱纹扭曲成了死结,那眼神一下子变得狂乱而又虚远,似是透过我看到了另一个人。

 

我站在一旁,默默看着这压抑而又混乱的一刻。谁是姐姐?谁是薛瑶英? 为什么她和铜铃云杏之间仇怨这样深?素日里,我都是个得过且过的人,也并未觉得这样与婆婆孤独的生活在这里有何不可。如今,却有点遗憾自己的粗心大意,现在绞尽脑汁也未能想出什么来。

 

云杏看着婆婆的样子,双手紧捏成拳,突然快步朝我冲来,几乎是一晃眼的瞬间就到了我的面前。随之而来的还有铜铃的一声大吼,“成云杏!你给我住手!”

 

拳风和着杀意擦过我额间的碎发,云杏的右手在我眼前死死停住,那双寒冰眼里烧起了连天火焰。她不回头,也不放下拳头。她只是凌厉地逡巡过我脸上的每一个角落,在她眼里我看到了一个强装镇定的少年缩影,脸色发白,身体僵硬。

 

“他是夫人唯一的血脉,你难道想夫人在天之灵都不得安息吗?”铜铃缓缓出声,声音中满是疲惫。

 

云杏慢慢放下了拳头,她转过身与铜铃对峙。

 

月上中天了,冰冷的月光落在她身上,她一身白衣却比月光更苍白,更冷漠。她不尖叫,也似乎是完全忽略了我。寒风中,谁也没有再说话,唯有婆婆的乱语还在继续。

 

打更的梆声一下子冲破了这死寂时分。我听见云杏出声了,如利剑刺入深雪的语气。

 

“夫人于生死一线间救我一家,将娘认作干妹,又亲自给我与妹妹启蒙,为我们费尽心力,只求我俩在江湖中有一席之地。她如何好,不消我多说,爹你也明白。元载那贼子根本配不上夫人,夫人本不必为他而死,都是薛瑶英那个贱人给尚书吹枕边风!我成云杏从小受夫人教诲,懂得知恩图报。生死大恩,必当全力相报!妹妹虽死,我却为她觉得骄傲。而你们…”

 

她侧头看了婆婆一眼,婆婆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幻象中不能自拔,而铜铃猛地睁大双眼,似乎是要猜到她想说的话。

 

“当初夫人赴死时,唯有你们二人活着逃了出来,带着这个半死不活的废物,说夫人不要她的儿子为她报仇。也许这一切都是真的,夫人高节大义,不屑与薛瑶英一般见识。然而我只是凡人,我忍不了薛瑶英害死夫人还能好好的活着作威作福。我有生之年,必然要斩下那贱妇的狗头,挫骨扬灰之后,洒到夫人墓前祭奠!”

 

她话音未落,人早已如疾风一般掐住了婆婆的脖颈,目光直直地看进铜铃震惊的双眼。

 

“阿父,你身上再不复游侠豪气,你只愿与娘一道共度余生,不问世事。夫人对你的照拂,你早已不记得了。”

 

婆婆这时已经有些回过神来,看见这场面,眉心扭曲,嘶哑着悔道,“作孽啊..杏儿,你..你难道要弑母?”

 

铜铃鼻翼瓮张,双眼红得似要滴血,他怒吼一声,痛心不已,却不敢朝前一步。

 

云杏狠狠闭了闭眼,嘴角牵出一个讥诮的笑,“娘以为每年以人血入药喂这个废物喝了让他不想起任何事,他就能安安稳稳的度过下半生吗?如果不是为了让官吏注意不到假死的他,夫人也不必假意刺杀刑部尚书最后被活剮而死。我要这废物与我一起为夫人报仇。若他死了,夫人在九泉之下也不至于孤苦无依。”

 

我听到这儿,心上像是被覆了一层严冬大雪,无意识地试图活动一下双脚,目光期盼地看向铜铃。她说的肯定不是真的…就算是,我都不记得了,我不记得了!我不要为谁报仇,我只想安静度日,铜铃你快开口啊!

 

然而内心早已绝望,铜铃对婆婆的爱护,我五年来看得一清二楚,虽然一年一聚,每次来时他的目光却始终牢牢锁在婆婆身上。以婆婆性命相要挟,我根本没有半分胜算…

 

果然,铜铃沉默良久,颓然放弃,将腰间小刃抽出,扔在地上,扬起的灰尘明明离我那么远,却仍然能逼出我的眼泪来。多可笑。

 

婆婆面色大变,试图开口,然而云杏干脆的一扬手便劈晕了她。

 

“爹,你喝了那血酒吧。”

 

铜铃脚步沉重,他粗手倒了一杯酒,仍是熟悉的芳香,此刻却让我作呕。他颤颤举杯,就如杯中乘着见血封喉的毒药一般,迟迟不肯举杯。

 

云杏缓缓跪了下来,仰起头看向他。“女儿自知生性执拗,今生脾性已定,屡次顶撞双亲,还犯下滔天大错,试图伤害娘亲。女儿对不起你,就当你从来也没有过我这个不肖女。

 

她停了停,一字一句郑重凄凉。

 

“爹爹,我们亲缘已断,从此道路各分,愿您与娘亲安好一生。”

 

铜铃惨然一笑,仰直脖子灌下了酒。不消片刻便昏睡在桌边,只是脸色发红,嘴上胡乱呓语,似乎在被梦靥折磨。

 

我只能生生站在那里,连逃跑的勇气也没有。成云杏重重磕了三个响头,将婆婆与铜铃小心抱入室中。出来时站定在我面前,那秋水眼亮得惊人。我心里无端升起一股暴戾之意。

 

你以为自己真的在报恩吗?我什么也不记得,什么夫人什么薛瑶英,关我何事。如果她是我母,自然希望我安稳一生,轮得到你来做她的决定?

 

成云杏轻轻一笑,轻蔑之意溢于言表。想要说什么,却又忍住了。眼波一转,冷冷看向天际,不愿再多看我一眼。

 

“我知道你想说我自以为是。无妨,时日久了,你自会记起从前事,到时候若你不愿为夫人报仇,我便放你离开。”

 

我愕然无语。这女子,真是难以捉摸。然而被寒雪浸满的心脏终于又复苏了一般开始跳动。

 

秋日初阳破晓,天际繁星都隐入了苍幕。成云杏将钥匙放在桌边,手臂一伸,眼花之下便带我飞过了土墙。我死死捂住嘴,不想让人看扁。她却不言不语,只管向前曼曼而行。

 

升道坊荒凉的草木映入眼底,秋风扫拂,霜意扑面,她的一身白衣在微弱的阳光下泛着湿意。见识过她的身手之后,我哪敢怠慢,连忙跟了上去。

 

直到那时,我才看到她颊边的半行清泪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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